小骷髅独自坐在雪域的岸边，低头看水。尖锐的风已经使他的身体麻木，他大概感觉不到他的两条腿浸泡在温暖又平和的海水里。 水被小骷髅的腿搅动，开心得“喀啦啦”，“喀啦啦”地笑，裸露在空气里的年轻的骨头相互摩擦、挤压，发出的竟也是差不多的声音。 “孩子，你从哪里来？”只有半个人高的雪人一蹦一蹦地跳过来，蹲坐在小骷髅身边。 小骷髅撇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雪人伸出粗壮的手臂挠挠脑袋。很好奇的样子，盯着他看。 “你是从那上面下来的吧！”雪人问道。 小骷髅点了点头。 “那你应该高兴啊！你知道多少顺着河下来的人都落到皮亚奴斯的洞穴里去再也没出来吗？” “一个小屋子里的婆婆已经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小骷髅终于开口了，“可是我有点想去见见它。” “你在想什么呢孩子！”雪人伸出手，但是触碰到小骷髅的一瞬间，异乎寻常的寒气刺得他一下子把手缩了回来。“你可真是一个让人感到奇怪的孩子啊。你从哪里来？” “一个很美很美的村子。”小骷髅仰首望天，似乎眼前就是那既让他怀念又让他害怕的东西。“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关于这个世界、关于人们、关于我的……我的……生……生命……”说到这里，小骷髅像是愣住了一样，脸颊两侧的骨头开始扭曲，上下颚的骨头也开始颤抖。他大概是要流泪了，可惜他没有承载那种液体的眼睛。 雪人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样一个孩子，只好静静地蹲坐在他旁边。 许久，小骷髅的心情稍微平缓了些，继续说道：“我不知道还该不该称自己是生命。从前我和他们一起生活在村子里的时候，我觉得大家都是一样的小孩子。我们每天一起去听老教授讲药草的知识，下课以后去湖边郊游，我们可以调出用来吸引各种各样漂亮昆虫的药水。晚上我们可以在公园的大雕像下面一起看星星，养很多宠物的大叔那里有听不完的故事。总之，每天都很开心。” “那后来呢？”雪人问道。 “我们慢慢长大，慢慢发现我们之间巨大的差别。一开始我以为我擅长魔法，森林里的精灵们教我的我一学就会。我是第一个能够用魔法帮助他们搬很重东西的孩子。但是后来，其他孩子都追上来了，他们也都学得很快，于是我在这方面就显得很平庸，甚至，很差劲。” “那有什么关系？”雪人终于觉得自己能够稍微开导一下这个孩子了。“人们总是有自己擅长的和不那么擅长的东西的。你在其他方面一定比别人优秀！” 小骷髅很认真得摇着脑袋：“我那时候也是这么想的。我在药草课上的成绩确实数一数二。不过后来我又发现，那并不值得骄傲，因为任何人只要想用这方面的知识，就可以从那本工具书上找到全部他想要的东西，即便没有学习过任何这方面知识的人也可以做出和我一样的东西来。”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总有值得你骄傲的东西的。”雪人试图用豁达的态度感染他。 “我想，我可能比他们更善于想象。” “对，这很好呀！” “但是后来我渐渐发觉，我的想象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我有时候不切实际地想象世界上不存在的人和物，有时候自得其乐地想象一些场景和对话，有时候还傻乎乎地想自己到底是谁，在这个世界上应该做什么，因此浪费了很多时光。这些，其他的孩子也都会想，不过他们可以控制自己什么时候想，什么时候不想，而且，他们比我更善于把想象付诸行动。” “没必要这样否定自己。” 雪人劝道。 “可是事情总是那么糟糕。每当我发现一样自己独特的能引以为傲的长处，或者说，一个能让我满足地生活下去的理由的时候，它就会很快离我而去。我满足于每个周五能见到那个很有趣的小女孩，但是后来她去了别的地方；我满足于朝夕陪伴我的朋友，但是后来我们因为各自不同的生活和理想越走越远；我满足于自己所获得的知识，但是与别人相比，我知道的实在太少太少；我满足于村子里富有温情又单纯的人际关系，但是后来我慢慢发现每个人背后都有复杂的经历，他们带有目的性的思想总是隐蔽在客气的笑容之下。” 雪域的风声占据了舞台，填补对话的空白。 “不管怎么样，你还拥有你的生命啊！”雪人终于用这个来打破僵局了。 “这就是那最后一根稻草了。我以为这样想会救我，没想到反而让它把我给压垮了。” “怎么会这样？” “我想，我每天都可以见到阳光下的可爱的森林，见到森林里的小动物。生命让我觉得安心，让我觉得生活是充满意义的。我太想去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了。那天我第一次偷偷地跑到离村子很远的一座光秃秃的山上。路上我遇到了一个旅行者，他吓得转身就跑，一不小心被绊倒了。我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害怕，但是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意识到我和他们真正的不同了：我没有父母，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甚至，我没有一副完整的躯壳。我理解了为什么村子里的人总是特别照顾我，总是用很怜悯的眼光看我。村子外的人，被我的样子吓到，也是理所当然的了。——我是连生命都没有，还有什么让我对世界抱有期待呢？” 小骷髅接着说：“我从来不会饿，也从来不会渴，我也感觉不到冷和热，也没有体验过疼痛。因为我没有生命，世界不会接纳我，我只能到处流浪。” “可是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不继续呆在村子里呢？”雪人问道。 “我想，我的存在与否对他们的生活一点影响也没用。我不想再无端地接受他们的怜悯了。我不值得他们为我付出那么多的关注。我根本称不上是一条生命。” 又是风凄苦的独奏。 “我觉得水下有一颗和我很像很像的心。”小骷髅突然说道。 “别傻了，下面是老鱼王皮亚奴斯。” “可是这水让我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或者说，是一种共鸣。这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这水为什么这么温暖呢？” “不知道。” “皮亚奴斯每天都做些什么呢？” “不知道。” “他有朋友吗？” “我们都没有见过他，怎么会知道这些呢！”雪人粗壮的手臂又开始不停地挠头了。 “我觉得它很可怜。” “孩子啊！”雪人说道，“你这么有同情心，怎么还说自己没有生命呢！” “同情心，那是什么？”小骷髅第一次听说这个名词。 “这……”雪人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是你需要学会去控制的本能。” “因为你有生命，你才有这个本能，自然而然地觉得他很可怜。但是对生命来说，更重要的是抑制。你应该学会抑制，不管是对恶人的同情，还是不恰当的自卑。” 小骷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恶人，可是它真的恶吗？” “我们总是更愿意先去相信更坏的可能。事实是什么，你可以不去了解。要知道，一旦试图做出改变，现状可能就会变得难能可贵。不过你也可以带着必死的觉悟去探索，这是你的自由，极少数的人的确会愿意为了真相付出惨痛的代价。——不管怎样，我可以说，你确实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而且是我见过的最最独特的一条。”